姥爷

姥爷父母早逝，九岁起就在日本人开的煤窑里背煤谋生。十四岁参加革命入伍当兵。姥爷总说，没有部队，他早就死在那个煤窑里了。部队的恩情比爹妈都大，是部队让他吃饱穿暖，教他读书写字，给他安排工作，才能娶妻生子。这些，是当年他这个连鞋都穿不上的穷小子做梦都不敢想的事。姥爷对工作极其认真，容不得半点马虎。当了二十多年的厂长，没有给家里谋过一分钱的好处。

姥爷经常说，人心不足蛇吞象，人要懂得知足，你该得到的，早晚都会得到，不该是你的，得到了也会失去。姥爷说，他的一切都是国家给的，他不能再占国家的便宜。姥爷的工作态度和行事作风，几个孩子里妈妈最得真传。

因为年少时爬煤窑背煤的经历，姥爷落儿下了肺病，身体不好。（那时的煤窑人是无法在里面站立行走的，只能背着背篓，爬着进去再爬着出来。）曾经一度病情严重，在疗养院里住了一年多。在妈妈的记忆里，家里凡是需要动力气的活儿姥姥从来都不让姥爷插手。姥姥年轻时也外出工作，操持生计，奔波劳碌。那时候的孩子们都早早的学会了帮父母分担家务，妈妈十岁起就负责去粮店排队买粮，领着弟弟妹妹，像老鼠搬家一样，一趟又一趟。那时候没有任何的辅助工具，只能是走着去又走着回，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呢？

从妈妈记事起，家里有好吃的姥姥都是留给姥爷和孩子们，自己一点也不舍得吃。生活最困难的那几年，有点好吃的就只给姥爷，几个孩子都没有份儿，姥姥是怕姥爷的身体扛不住。我从小在姥姥家长大。那时候姥爷的身体已无大碍，他每天都要打拳，太极拳、八段锦、五禽戏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，雷打不动，从未间断。我是姥爷的跟屁虫，姥爷打拳我必跟着。我最喜欢姥爷打拳的那片树林，各种野花野草，枝头歌唱的小鸟，花间起舞的蝴蝶，草丛中的蟋蟀螳螂。有一种野果，开白色小小的花，结紫色小小的果，熟透的果子黑紫黑紫的，吃起来酸酸甜甜，有一种特别的清香。我特意在网上查了一下，它的学名叫龙葵。那片树林里龙葵多的很，连绵成片。

我喜欢听姥爷讲故事。姥爷参加过辽沈战役，我问姥爷打仗的时候害怕吗？姥爷说冲锋号一响，大家都往前冲，那时脑子里什么都不想，就一个字，冲，不知道害怕。子弹就在耳朵边嗖嗖的过，眼瞅着前面有人倒下了，后面也有人倒下了，过去看看，如果那个人没啥大事姥爷就把他拽起来继续冲。姥爷说在战场上，生死全凭天意。枪林弹雨里姥爷没有受什么伤，身上的几处伤痕都是在煤窑做工时留下的。

姥爷走的很突然，是在睡梦中去世的，那时候我刚刚结婚不久。还记得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，梦里姥爷对我说，你都结婚了，以后可不能任性了，好好过日子，遇到啥事，都别生气。能听姥爷的话吧？我说，能，我最听话了。醒来以后，心里感觉怪怪的。我是一个从来都记不住梦的人，有时候我知道自己做梦了，但醒来也只能记得梦里的情绪，或是喜悦，或是悲伤，也会有恐惧和愤怒的时候，有时从梦里气冲冲的醒来，却不知道是与谁生气，因何生气。

从小我就特别羡慕能把梦里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的小伙伴，我一直都觉得是我太愚笨了，连梦都记不住。这是第一次清晰的记得梦境，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，直到今天，我清晰的记得的梦只有三个（后面还有两次）。

第二天我回了妈妈家，我说不会是姥爷有什么事情吧，我应该去看看他。这时候我才知道姥爷去世了，已经办完了葬礼。我们当地的风俗结婚不满一百天的新娘子是不能参加葬礼的，对以后的日子和以后的孩子不好。妈妈怕我知道了不听话会去，因此压根就没告诉我。妈妈说，姥爷去世的头天晚上和姥姥说，平平结婚了，对象看着挺好的，我也放心了。

姥爷去世，姥姥从始至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。姥姥说，没有啥好伤心的，姥爷有福气，安安稳稳的走了，没遭罪，是好事。她和姥爷过的这些年自己对姥爷的照顾也尽心尽力了，没有遗憾，也不后悔。姥爷去世十六年以后姥姥也走了。姥姥后来和我们说，真是奇怪呀，这些年一点都不想他，一点也不难过，她说，可能是他们俩个人的缘分彻底用光了吧，这样也挺好，下辈子也不用再见面了，各自过各自的新生活吧。